丑陋地站在魏书里
——读《魏书·李訢传》
文/孟中文
公元年秋分时节，塞外大同的夜色已有几分寒凉，枯草上的露水又多了几分湿重，黄黄的秋叶随风飘落，不时打在北魏皇家监狱的木窗棂上，这样的夜色，这样的萧索，让革职在监的相州刺史李訢更加愁肠郁结，更加愤懑落寞，一身囚服的他满脸悲沧地站在“特号”里，眼望窗外长空，哀叹不已……
几天前，朝廷以贪污罪把他收监，但审来审去审案人的思路拐了弯——一个劲暗示他咬出李敷，诬告李敷。李敷身为散骑常侍、南部尚书和中书监这样的要职，是首屈一指的朝廷重臣，他不想诬告！何况他们向来私交甚厚，李敷有恩于他，曾提拔重用他，还把别人多次告发他贪污的事压下来，这样的帮助与呵护他怎能忘记？他怎能反咬和诬告？话又说回来，他也不知道李大人的任何不法行为，即使知道，他也不想去告。李訢摸摸身上的伤痕，又是一声长叹！朝廷不惜对他严刑拷打，刑讯逼供，目的只有一个——咬出李敷，他实在不屑于这样做，可这种龌蹉事偏偏找到他。
窗外月高云淡，风从墙缝里钻进来，李訢打了个寒颤，寒颤过后，身上的伤口越发疼痛，于是他又想到了死。还是死了好，一死百了，死了再也不用受这酷刑，再也不用为咬不咬李大人受折磨，可几天来他曾用簪子扎自己的喉咙，曾用腰带勒自己的脖子，终是无果。簪子扎喉咙太疼了，腰带勒脖子勒到脸发紫又不由自主松了手，他实在对自己下不了手！原来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夜已深沉，李訢毫无睡意。“我该怎么办啊！”李訢把头抵在墙上，带着几分压抑的怨恨和无奈。忽然，女婿裴攸的话又响在耳边——上午裴攸来看他，暗示他朝廷不是和他过不去，而是和李敷过不去，念他忠于朝廷，才让他诬告的。女婿还说：“何为为他死也！”劝他实在没必要为朝廷想整治的人去寻死觅活，一定要学会自保！倘若他再坚持己见，那就是和朝廷过不去……
女婿的话像一个小锤重重地敲打着他的心。他准备好好想想了。
原来朝廷真想整治的是李敷，这在他意料之外。既然不想真整治自己，那朝廷就不会要自己的命，这几天他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几回，竟比以前更加珍惜生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他还没活够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死不了就有奔头！这些年一路走过，他十分享受当官的感觉，尤其在相州刺史位置上的风光和荣耀，尤其在监狱里呆了这些天，越发感觉原来的日子好。如果这次如了朝廷的愿，自己岂不是又立了一功？看来女婿的话不无道理！话又说回来，既然朝廷痛恨李敷，决定铲除他，自己不去诬告，圣上还会让其他人去做，反正他们早晚要遭殃！既然注定要遭殃，这个立功的机会又何必推给别人？李訢这样反反复复想着，心里就有了松动，意志就没了原来的坚定，思路也就越发活络起来。人一旦有了活络的想法，事情的走向就在不知不觉间发生转变，在这种转变中，李訢很快走出监狱，开始“努力罗列”李敷的罪证……
李訢按照朝廷的意图，共捏造李敷二十多条罪状，李敷先以“包庇贪官李訢”罪被献文帝拓跋弘治罪全家，后又牵连到两个兄弟——都官尚书、安平候李奕和西兖州刺史李式全家，最后竟灭了五族，一场血腥风雨的屠杀就在李訢的叛变中上演。而李訢自己，在李敷他们死后，仅被献文帝象征性地治了贪污罪——剃光头，鞭一百，降为奴隶。看来献文帝的确记着他的功劳呢，以后的事实也印证了这一点。很快，献文帝就把李訢从奴隶赦为平民，然后赐小吏，再接着一路高升，在短短几年里就“参决军国大议，兼典选举，权倾内外。”最后走到司空的高位。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明末重臣洪承畴来。洪承畴就是因为意志不坚，以及潜意识里的那种贪生，在绝食数日拒降的情况下，终被皇太极的爱妃小博尔济吉特氏的温情关怀拿下，随即改变初衷，剃发易服，归顺清庭，此后也一直被重用，渐渐成为清朝重臣，而且在康熙四年(年)去世时被“赠少师，谥文襄，赐葬京师，立御碑”，可谓风光无限！但到了乾隆年间，他还是被列入《清史·贰臣传》里边，至今被世人戳戳点点。而同样面对清廷，同样是明末重臣的史可法却是另一种风范。史可法在多尔衮、多铎极力劝降的情况下，坚守扬州，并放话说：“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碎尸万段，甘之如饴，但扬城百万生灵不可杀戮﹗后壮烈就义。”多么英勇果决！多么豪气冲天！其大义凛然和铮铮铁骨向世人诠释的是一种高贵的精神与品质，要受万代景仰！比之洪承畴，在生死考验之际，其意志和骨气的高下不言而喻。当然，李訢和洪承畴不同，李訢背叛的是朋友是恩人，可谓恩将仇报；而洪承畴背叛的是国家是民族，失的是民族风骨与气节。
就在李訢权势熏天的时候，报应正在不远处等着他。李訢叛变后，或许当小人的好处、实惠大大“激励”了他，他变得越来越奸诈贪婪，尤其和手下范摽勾结后，更是肆无忌惮地搜刮民脂民膏。其弟李璞曾提醒他，让他收敛点，更让他不要太相信范摽。弟弟说范摽：“听其言也甘，察其行也贼，可谓谄谀、贪冒、奸佞之徒，不早絶之，后悔无及。”但利欲熏心的李訢没听弟弟的，继续信任口蜜腹剑的范摽，继续用范摽的鬼主意搜刮、坑害老百姓。不久，献文帝死，五岁的孝文帝拓跋宏继位，冯太后开始第二次临朝听政，范摽觉得冯太后早晚会对李訢下手，以替自己的情人李奕报仇，所以想在冯太后面前“立功”，以图进一步飞黄腾达，所以就捏造了李訢想谋反等等罪行，共三十余条向朝廷告发。事发后李訢痛恨不已，后悔不已，骂范摽：“尔不顾余之厚德，尔忍为此，不仁甚矣！”但范摽反击他：“当初李敷大人对你那么好，那么仁义，你又是怎么对待他的？我怎敢不用同样的方法对待你呢?”是啊，范摽从一个小吏被李訢一路提拔到县令，因善于察言观色，特会挠上级的痒痒，李訢对他可谓言听计从，还常把心里话说与他，没成想，范摽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法诬告了他。范摽是小人，地地道道的小人，比李訢更小。李訢当初还有过反抗，受过酷刑，毕竟曾经是好人，而范摽在李訢手下从没出过一个有利于民众的好主意，但他以这种方式报应了李訢，无意中替李敷、李奕哥仨以及连累的五族报了仇，还是让我们为之一快。只是“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不知范摽这样的小人会由谁来惩治？
通过李訢“诬陷”李敷这事，我们也进一步知道，献文帝并不是真的痛恨李敷，真正痛恨的乃是李奕，因为李奕是他母后冯太后的情人，献文帝觉得李奕让父亲戴了绿帽子，让拓跋氏皇族蒙了羞，为了给父皇雪耻，更为了皇家后宫的清誉，又不能明着做，所以才费尽周折去整治李奕及其亲友团的，要的是一网打尽。所以，这事从表面上看是李敷连累了李奕、李式，而真实的情况是李奕连累了李敷、李式兄弟，只不过献文帝用了“借鼠碎器”、“借刀杀人”的手法，想迷蒙一班大臣的眼。
冯太后从二十五岁守寡，正是风华正茂之年，有情人是精神与生理需要，儿子献文帝却记恨在心，把母子情深抛却一边，继而反目成仇（不是亲生母子，冯太后一生未育），以至带来那么大的血腥。
常言道：“菩萨问因，凡人求果。”献文帝虽然堪称佛家信徒，执政期间曾经多次在皇城修建寺庙佛塔，甚至为了出家想把皇位禅让给叔父拓跋子推，但他的修行到底不高，论修养境界还是凡夫俗子，所以一旦和冯太后有了矛盾，心中仍杀念不退。为了粉碎母后的势力，更为了给父皇“雪耻”，在报复李奕的事上没有仁心，一下株连了五族，所以他很快就遭到报复，早早死去，年仅二十三岁。当然，冯太后也杀人，但她执政期间更多的是心怀天下，为老百姓谋福利，让魏国日渐文明、富裕、强大起来，可以说心有大爱，所以她能善终，颐养天年，以至于他的孙子孝文帝执政后，仍效仿她的“政治谋略”，坚持她的“文治”天下，一个女人能做到这样也很不容易了。
按说，李訢在意志被摧毁前不坏，是个好人，而且据《魏书·李訢传》载，他在刺史任上把相州治理得不错，就平时的表现来说，比一般的同僚还好一点。至于贪污，因为当时大魏的官员没有俸禄，平时的收入仅靠打仗得来的封赐或朝廷平时的奖赏，一般官员都有贪污行为。而大魏实行俸禄制是冯太后第二次临朝听政后，即公元年左右开始实行的“班禄法”。所以，从李訢一开始寻死觅活地坚持道德操守，到挣扎徘徊，再到彻底叛变，也让人看到了强权对人性的摧残，对良知的挑战，对道德的挤压和嘲弄；以及人们对高官厚禄、荣华富贵潜在的追求与向往。
其实，生活中像李訢这样忘恩负义的人很多，尤其在位高权重的人里边，因为这些人行走在权利中心，是既得利益者，贪欲很容易使他们失去善性，变得尔虞我诈、心狠手辣。而论心狠手辣又莫过于最高权利者——皇帝。
李訢一开始是个好人，但好得不彻底，一不小心变成了坏人，做坏人倒很彻底，而且一度沉浸在贪享之中，绝没想到报应会那样等着他，如果想到了，当初他一定会坚持自杀，坚持心中的正义与良知，宁可被朝廷治罪。那时候朝廷治罪也不过以贪污罪论处，即便严惩，也比后来的“谋反罪”连累的人少，当初要是死了还能在史书上博一个清名，人们会把他比作正义的化身，会赞他一身侠气与傲骨，受世代人敬仰！但他毕竟没有这样做，毕竟没坚持住，毕竟越来越坏，让我们遗憾之余禁不住为此感叹！
李訢一步走偏改变了站姿，从此就丑陋地站在魏书里。
作者简介
孟中文，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菏泽市作协副主席，菏泽市党外知识分子联谊会副会长，菏泽市政协委员。曾在《人民文学》、《随笔》、《北京文学》、《时代文学》、《山东文学》、《广州文艺》、《短篇小说》等国家级、省级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多万字。有作品被《小说选刊》、《散文选刊》《山东作家作品年选》多次选载，随笔《点缀在南北朝的史页上》入选《中国年度最佳随笔》；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味道》、《水过留痕》两部，随笔集《天使的声音》、《佳人难得玉精神》两部。曾荣获山东省“抗战胜利暨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征文”奖，全国“吴伯萧散文大赛”奖，山东省“五一文化奖”，山东省“旅游散文奖”，全国“临川之笔”散文奖等16次奖项。年小说荣获“首届牡丹文学二等奖”，被菏泽市政府记三等功一次；年被菏泽市宣传文化系统评为“四个一批”文艺类人才。
（作者生活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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