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纹路好散文展北京4宁肯我的二

宁肯:我的二十世纪

 年

  世纪中叶,一个被希望是女孩的婴儿诞生。那时男孩多,颜色差不多,大大小小,模模糊糊,满街筒子滚土豆,也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女孩也有,少,或者不怎么出来?我们家邻居,只有4和5是女孩,剩下的全是男孩,他们的爹是蹬三轮的,每天出车后面一帮一帮的。院里有个叫二轴子的是他们家姨夫,整天骂我操你结结(姐姐),我们都挺怕他。小七子小八子跟我差不多大,声音尖尖的,一身胎毛,就差四脚儿走路,其实也真差不多了。别说,小七子小八后都人模狗样的,开公司,当了什么老板。外国人没法理解中国,一来二去,怎么就成了?

  我也是男孩。我在母体中一直是女孩,一落地,又是男孩,真够讨人厌的。街上去吧。我也不喜欢我自己,就多了个小东西。我对那小东西又厌烦,又恐惧,有一次参观收租院,看了那些大斗进小斗出后,我做了个怪梦,梦见我那小二突然长得像一条蟒蛇那样长,我不知怎样处置,害怕极了,就缠在身上,缠呀缠呀,我要死了。此后长达十年我一直担心小二长得像梦中那样长,想起来就担惊受怕。我喜欢看女伴撒尿,特别是她们伴穿着小花裙子撒尿,我不敢离太近,怕滋一脸,她们尿尿就像泉水一样,无忧无虑,我还得掏出来,扶着,常不小心尿一裤,冬天凉,我的棉裤结过冰,硬邦邦的特不舒服。我梦见自己有了一条花裙子,高兴极了,梦醒后看见自己的破黑裤衩,上面有盐碱地似的尿碱。为什么男孩不能穿裙子穿?我跟我妈要,说得我稀里糊涂,总之是不行,我多了些东西,一切就都不一样。我长得像那种最脏的土豆,女孩们常蔑视我,动不动就不理我了,说我姥姥死了该!我姥姥刚死,就不愿她们提这事,一提这事我就气得没话说。我上学时同桌是个女孩,可恶极了,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偷别人的橡皮铅笔说是我干的,她做证明人,不仅如此还和前后的男女生合起伙儿来陷害我,告到老师那里。我有口难辩。她想出各种花样捉摸我,我怕她真是怕极了,很长时间她是我最大的恐惧。她的东西掉到地上都是我给她捡,小心翼翼地给她,那时每周各小组给每个人评优良中差,评到我她总是第一个发言,中!,没有差,中就是全班最差的了。无论我做得多好,打扫卫生,手背后跟上刑似的坐一个星期,捡她掉的东西,但总是中,她说中就是中。她如此歧视我,老师听之任之,不闻不问。

  

  五年级了我才加入红小兵,差不多班里最后一名,比我闹得多的人早就入了。我觉得老师是不可思议的,我是特老实的孩子,想得到帮助,可老师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是与不公正、无是非标准、不负责任连在一起,我对老师这行一直不大恭敬大概就源于此。我搞不清是不是我因为是男孩的缘故,可我的同桌对别的男孩也不这样,有厉害的男生,她也常哭哭啼啼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自卑,愤愤不平。别的男孩也挺棒的,这教育了我,使我无法再把自己的自卑与无能归结为是男孩。我不再喜欢女孩,也不做女孩的梦了。我是男孩。你要像个男孩。这就是我的童年,迷雾般的童年。

  

 年

  我们几个凑了不到一毛钱,到商店买了七支烟,八达岭,或者红叶,我记不太清了,总之是那两个牌子中的一个。我们在上学路上,在西琉璃厂的铁胳膊胡同吞云吐雾。我们练习吐烟圈儿,我吐得不是最圆的。有一次A说,你丫臭大粪,现在女的才吐烟圈儿呢,男的应该吐烟棍儿,穿女的烟圈儿。这是最新的说法,我们欣然接受,从此不再吐烟圈儿,改吐烟棍儿。可烟棍儿实际上更难,别说再穿烟圈儿了,我们谁也没做到,后来不了了之了。我剃了光头。我们几个都剃了,叼着烟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新换了班主任,是个老太太,姓管,这姓就让我们不高兴。我们喜欢十七岁的女班主任,喜欢她骂我们,手指点我们的脑门儿。我们气她,她留下我们还给我们糖吃。高一高二的大男生骚扰她,听说要拍她,我们要跟他们玩命。姓管的老太太挺厉害,从小学来的,上来就想震住我们。我们几个光头在大门口堵住所有的男生,连班长、中队长、大小干部一网打尽,一起迟到,到教室门口一起喊:老管!震得四邻教室的老师都出来看。反师道尊严,教室玻璃都砸了,没几张课桌盖子不是掉的,冬天,糊着报纸上课,暖气让我们敲打漏了,一地的水,桌子盖漂起来。老管率女生向外扫水,我们就堵,向里扫,老管一脚踩在桌子盖上,像小车似的滑在水里。老管原来赌气不信教不了我们班,这回她一气之下绝望地走了。想想那时我们真生,怎么那么生?心中的魔鬼一旦放出来,人类有时就难以辨认自己。

  初三时班里从农村转来个学生,姓关,我们叫他关农,关农家住大栅栏附近,有一次关农说胡同里几个小子劫了他,我们一听火冒三丈,立刻出动,带了家伙儿,一帮人就去了他们家。到了挑头的那小子家把那小子臭捧一顿,还砸了他们家。打架斗殴是经常的,我们争强斗狠,满嘴黑话。那时我已不再是可怜的男孩,我变得恶狠狠的,仿佛一直在报复自己的童年。

  我们班连续换班主任,后来一个东北兵团回来家伙儿接了我们班,一米八几的个子,往讲台上一站,不像老师,倒像是威虎山的人。他出言不逊,对我们满嘴黑话。此人姓星名旭,我们后来一直叫他腥鱼。我们掂量了半天,第一天没动。第二天我们的L哥们被这家伙儿找茬儿训了一顿,并让L滚出教室。L不出去,他动了手,我说了一声上,X你妈的!我们五个光头狼似的扑上去,扒在了腥鱼高大的身躯上。他一个转身我们全倒了;爬起来又冲上去,特猛,特生,又倒了一片,教室大乱。女生鬼哭狼嚎,腥鱼的衬衫被我们扒下来,我们终于搬倒了他。一场恶战,直到学校教育组来人方才平息。之后腥鱼把我们留下来谈判,说黑话,讲起哥们儿义气,还要请我们吃饭。这下倒始料不及,受宠若惊,我们且傻了。

  老师与我们从来是不可调和的,现在居然和了,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政策对我们十分优待,爱来不来,想走就走,不用交作业,只要平安无事,课能上下去,怎么都成。我们踏实了很多天,来来去去,挺没劲的。腥鱼抓紧时间做瓦解工作,找我谈了几次话,和我平起平坐,讲一些特浅的道理。他夸了我几句,最后以班里军体委员一职相邀。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破罐破摔的人,小学时别说当干部,红小兵都一直都不让入,现在我要成班委了!凭什么如此器重我?我肝脑涂地无以报效!就这样,我被轻而易举的招安了。

  那时正评水浒批宋江,我成了宋江,可当时没觉得。我真的管起了弟兄们,谁上课捣乱我先不干了。都知道我狠,我呢,也是又打又拉,官面我弹压他们,底下我们又混做一团,抽烟,外面打架。我不能失了他们,我拥兵自重,贼性难改,后来反了好几回,都被腥鱼哄好了。课我上不下去,就开始看闲书,三国水浒让我入迷,剑侠公案,说唐隋唐,西汉演义,虽说是闲书,传奇中的英雄却也让我雄心勃勃,不知天高地厚。还多亏了这些闲书,年高考,我最后死里逃生,昱年二月以分上了分校。摇身一变,我一个玩闹成了大学生。事情来得非常突然,弟兄们聚首,举杯豪饮,满嘴脏话,好学生坏学生殊途同归,人们惊异。我报名高考时老师曾拒绝我,以为我起哄,我一瞪眼,他乖乖给了我报名表。

 年

  所有变化与心灵的变化比起来,都不值一提。人是怎样一次次发生断裂,又依然是同一个人呢?年8月31日,我走进了国家美术馆,一个前所未有的画展在这里举办:星星美展。那年我二十一岁,已经有了些变化。年,还远不是一个可以自由或直接表达的时间,时代与艺术不谋而合,都要求一种间接的新的语言和表达,诗歌被注入了画展,以地下姿态浮出水面。诗画如此的隐晦变形,但谁都感到这里正发生着存在于每人心中的核裂变反应。我在画展的前言面前久久驻足,我读到了一种有史以来全新的语言:

  一年很快地融进历史。

  我们不再是孩子了,我们要用新的,更加成熟的语言和世界对话。艺术本身就是一种标志,表明作者有能力抓住美在宇宙中无数反映的一刻。那些惧怕形式的人,只是惧怕除自己之外的任何存在。世界在不断的缩小,每一个角落都有人类的足迹。不会再有新的大陆被发现。今天,我们的新大陆就在我们自身。一种新的角度,一种新的选择,就是一次对世界的掘进。

  现实生活有无尽的题材。一场场深刻的革命,把我们投入其中,变幻而迷蒙。这无疑是我们艺术的主题。当我们把解放的灵魂同创作灵感结合起来时,艺术给生活以极大刺激。我们决不会同自己的先辈决裂。正如我们从先辈那儿继承来的,我们有辨认生活的能力,及勇于探索的精神。我们在新的土地上扬鞭耕耘。未来必定是我们的。

  毫无疑问这个宣言的执笔人是北岛,我至今认为在年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宣言,我们所有人都从这宣言开始了自己。我被诗和画震惊,仿佛在一个爆炸过程中,历史向我走来,并与我个人化的历史重合,即使如我这个刚有些开蒙的人当晚都记下了这样的日记:

  年8月31日星期四 下午到美术馆看星星画展,虽然有许多画看不懂,但我却很喜欢。画,大部分色调暗淡,意义很隐晦,但给你极深的印象,使你觉得这里有某种深不可测的力量。

  我的心感觉强烈,使我思考。中国人灵魂的火,在这里用一种变形的艺术爆发出来,一反古老的传统,有朝气,有力量,使你既深沉,又强烈,思索一些你头脑并不清楚的一些问题。总之,它让你思考,尽管不知在思索什么,你感到心充满要爆发的力量,通过变形的夸张,造形的怪奇,色调的突兀、怪诞,表达了一种强烈的火一样的情思:对丑恶的批判,对美好的赞扬,对光明的追求,对传统的挑战,对黑暗的控诉,要求解放,向往自由。

  总之,星星美展,对我总的感觉是强烈,强烈,有力,有力,就是说,不能这样生活下去,要变,要变,中国人的灵魂要来一个大翻身,要在我们的古老的民族的灵魂的废墟上,建立起崭新的民族之魂,未来属于这一代年青人,中国人从此站起来了!星星阿,启明的星星呵,你是太阳到来前的先导,在黑暗中,你给了人们最初的一线光明,让我们满怀希望地在心中迎接那光辉太阳的腾空!

  除此之外,这十年我无话可说。我想看到同时代人同一天的日记,如果可能的话,有一天我或者我建议某个有眼光的杂志征集那天或那几天的日记。那一天不属于个人,属于中国的文艺复兴。

  我来到一条大的湍急的河边,沉思良久。放弃吧。我对自己说。

那一年我接受了报社对我的安排,不再当记者,去办广告公司。别无选择,放下诗歌,我成了一个广告人。我一点也不为自己的诗歌语言变成广告语言而感到无耻。诗人枯萎,长出广告人的大脑袋,是时代变形的怪胎。后来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更深刻的变化发生着,更多的事物需要我们去理解或加深。 

  年当我把公司的车、手机、各种财务报表、账目、资产、全套设备、公章以及与职务相关的一切便利移交给别人时,我意识到什么东西回到我身上。其实它早就敲我的门了,我用了两年的时间才退出公司舞台。我干得不错,甚至可以说很出色,为单位创造了千万计的效益,退下来哪那么容易?可笑的竟是一个谁能接我的问题拖了我两年,而且人们觉得我不可思议,多好的差使,广告部主任,广告公司总经理,市场经济的潮头。但我必须退出了。转眼我已是沧桑之人。我已不再年轻,快四十岁了,一种呼唤让我回去,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并非我要对历史负责,但我必须对自己负责。世事变迁,历史不再是一辆古代战车的轮子,个人化时代的到来让历史已不可逆转;个人将构成历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年的一天,我驱车去一家饭店谈一笔广告生易。车在建国门桥堵了很久,到了长安街仍是一尺一尺的蜗行。长安街宽广但却是一条让所有驾车者都望而生畏的行车路线。我驾驶的是一辆米色的法国雪铁龙车,这种流线型、可升降的车型原本为高速路预备的,现在却陷于塞车的泥淖。挨到东单,进入银街,九十年代的饭店,写字楼,玻璃幕墙极尽人们所能想象的梦幻与奢华,车流堵得一塌糊涂。饭酒已近在咫尺,可我仍不能保证十分钟后到达。事情就发生在这最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我的车经过一家装潢考究的音像商店,左近还有一两家,同时放着嘶声、哭泣或歌唱。那时我对街头商店的音乐麻痹的程度已到了充耳不闻境界,但这一次不同,我听到了不同的东西。从嘈杂的音响和交通噪声中我听到一缕高远的清音若隐若现。车几乎停顿下来,我听得很清楚:

              我的阿姐从小不会说话

在我记事的那年离开了家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

阿姐啊

一直想到阿姐那样大

我突然间懂得了她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找

阿姐啊

一种迷失,完全是个人的迷失。许多年了,遥远的我在呼唤我。我是那离家之人,迷失之人。我好像回到了童年,回到我那梦想成为女孩的幼年。西藏,我曾经为了诗歌一直追寻到那里,在西藏高原整整隐居了两年。那是-年,巨大的孤独和自然界的伟岸真正磨洗了我,就好像一个人在冷水里整整浸泡了两年。二十五岁的我,像淬火一样,身体发蓝,在那里定型。

  《阿姐鼓》穿越时空,十分偶然在商海人潮中一举照亮我。我觉得自己身体透明,闪闪发光。那时一刻我找回了自己,或者说神召回了我。世纪末叶,我重新拿起了笔,仿佛孩提学步,回到世纪中叶我出生的时候。新世纪与我无关,我依然活在二十世纪。

  .12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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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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