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扣桑模特:朱惠英
1“我!”
“卡!”
“死!”
“了!”
燕泽掉帧的影像在孟蕾克眼前闪回四次后才全须全影地坐在她面前。
孟蕾克已习以为常,瞪了燕泽一眼,又继续低头算账。
燕泽站起身,在孟蕾克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踱步。
“你换壁纸了?”燕泽记得上次他来,屋里还不是这个配色。
“嗯,”孟蕾克点头,“皮军做任务得的,送我了。”
“这套咖啡杯也是新的吧?”燕泽凑近仔细看咖啡杯上的花纹,果然和新壁纸的暗纹是同一种风格。孟蕾克这个强迫症患者是绝对不允许她的控制范围内出现违和感的。
“有话直说吧。”孟蕾克放下笔,抬头,直视燕泽的同时又偷偷用手调节了一下笔的角度,确保它绝对平行于桌面的长线。
“我星球的服务器超载了,现在我每次跨服都会被卡回档。”
“这颗星球的人口和建筑数量都已达到上限,再不升级服务器的话,别说跨服了,就连正常走路都会卡成马赛克。”孟蕾克拿起笔,轻轻敲打着摊开的账本,语气中多少有些事不关己的漠然。
“可如果不跨服的话我就没办法完成主线任务,完不成主线任务我就没办法升级服务器!”燕泽抢过孟蕾克手里的钢笔,每次看到她那一脸漠然的表情他心中都会升起无名火。
此时钟响五声,孟蕾克合上账本,耸耸肩:“我只是个星值核算师。”
燕泽正要再次大吼,他身处的这间办公室便连同孟蕾克一起从他眼前消失了,包括他手里那支冰凉光滑的钢笔。
燕泽摊开空荡荡的手掌,在空气中挥了两下,闭上眼,想象自己轻轻拂过孟蕾克的发梢。
2傍晚五点零一分,已经回到工位的孟蕾克正盯着账本封皮上那块被钢笔墨水溅到的污渍发呆——被传送回核算中心的一瞬间,钢笔重重地落在工位桌面上,墨水四溅。
眼看小臂上的鸡皮疙瘩粒粒浮起,孟蕾克迅速打开左手的第一个抽屉,取出之前摔坏的十六支钢笔,一支支整齐地排列在桌面上,再把新摔坏的那支拧开,挤出剩余的墨水,擦得干干净净后摆在“钢笔尸体队列”的最右边。
依靠着这套仪式,她再一次成功地从强迫症爆发的边缘拯救了自己。然后她打开电脑,开始录入今天的审核数据。
下午六点整,孟蕾克准时完成工作,关电脑,刚要起身,又被人摁回了椅子上。
按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的主人是后勤组长蒋红:“抓住你了!”
孟蕾克被吓得瞳孔都放大了:“红姐,你听我……”
“我不听!”蒋红拎起孟蕾克的后衣领,“任何借口都不接受!今晚老周的送别会你必须参加!”
周破晓,男,五十五岁,资深星值核算师,因做假账窃取并转移星值被中心开除。吃完这顿饭,他就要被流放到一颗初级星球去。
“老周,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明明再熬两年你就能回去了。唉!”蒋红一边拌面一边数落周破晓。老周是北京人,今晚中心食堂特意为他准备了炸酱面。
周破晓埋头剥蒜,羞愧得不敢抬头:“我老泰山身体不行了,我家那口子想回去和她爸见最后一面,可她那颗星的星主十年前就弃星了,我也是实在是没办法才铤而走险。”
二十世纪初,地球人口饱和,资源严重不足,联合国通过《云端法案》,此后所有年满十八岁的地球公民的人格数据都会被上传云端,肉体则被集中保管。云端的虚拟世界以“星球”为聚集单位,被随机分配到各个星球的人们身负本星球的建设任务,依靠任务完成数赚取星值。待星值累积到一定数量,便可换取重回现实世界生活的机会。
但《云端法案》并不公平,权钱家族的子女天生就有豁免权,即便是想体验一下云端生活,也不会去做一个普通星民。他们会像燕泽一样,动用家族财富为自己买下一颗星球,成为拥有轻松主线任务的星主,其他星民必须配合他的进度才能完成自己的支线任务。一旦星主玩腻了,他们随时可以回到现实世界。但如果他们不转手该星球的所有权,那颗星球便会因为主线任务中断无法升级服务器,星民们也就不会再被分配到新任务,最后只得终老于云端。周破晓的妻子就是被困于这样一颗希望泯灭的“弃星”中。
周破晓狠狠地咬下一瓣蒜,假装被辣出眼泪的样子:“小孟,以我为鉴啊,咱踏踏实实地干到退休,你入职早,回去的时候还年轻,什么都来得及。”
孟蕾克的母亲五十三岁才攒够星值回到现实世界,冒着高龄的危险生下她不久后便去世了,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她十八岁来到云端,当年便顺利考取了星值核算师的岗位,如今二十五岁,工龄七年。如果不出差错,二十三年后她就能退休离开云端。届时她四十八岁,比起她妈妈和老周,确实算得上年轻。
蒋红朝周破晓摆了摆手:“你不用担心她!这家伙连摔坏一支钢笔都要事无巨细地交代前因后果,踏实得都快入土了!”
每个地球公民都可以挑选一件随身物品以虚拟数据的形式随自己一起进入云端,孟蕾克当年选的就是钢笔。算上今天这次,她的钢笔已“殉职”十七次,次次都拜燕泽所赐。每次委托后勤组帮她恢复数据,她都会详尽地填写报损表格。
一碗炸酱面吃不了太久,盆干碗净的同时,周破晓便在众人眼前消失了,云端世界的告别就是这样干脆且冷酷。
回到宿舍,孟蕾克打开连接器,查看自己沉睡在现实世界生态箱中的肉体。云端的精神数据与现实肉体紧密相连,人们在云端的面貌会随着肉体的衰老而改变,云端生活的方方面面也会反馈回肉体上。吃多会胖,吃少会瘦,紧张会心跳加速,甚至是触发肉体的猝死。同理,一旦肉体在现实世界死亡,其对应的精神数据便会在云端消散。
刚才那顿饭孟蕾克吃得战战兢兢,到现在她的肉体仍在不安地磨牙。磨牙声从连接器音箱中传出,正在边吃零食边看肥皂剧的室友厌恶地啧了一声,孟蕾克赶紧红着脸关了连接器。
像核算师这样的云端公务员无须累积星值,干满三十年工龄便可回到现实世界。既有退休金可拿,又有房可住,是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的稳妥之选。但目前地球上适宜人类居住的土地面积大幅缩水,所以孟蕾克即便熬到四十八岁退休,仍要在现实世界中和别人共享鸽笼一般逼仄的房间,共享满地的零食渣,共享恶俗的肥皂剧。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现实世界的零食渣是会招蟑螂的。
孟蕾克不敢再深想,钻进被子里蒙上头,挡住全息肥皂剧的光污染,摩挲着手里的钢笔,渐渐萌生困意。
今晚,她应该还会做那个梦吧。
3“那么,时间还早,我再去转转!咱们明天见!”
梦里的男人一转身,云端的孟蕾克就醒了。
她点开全息屏上的未读消息提醒,是皮军发来的视频留言:“孟师!抱歉休息日一早还打扰你!我想到了一个解决我们星球服务器卡顿的方法,想和你商量商量。你今天有空能过来一趟吗?对了,田荷斯前几天做任务得了一块地毯,和我之前给你的那个壁纸是一套的,你顺便也过来拿吧!”田荷斯是皮军的女朋友,在孟蕾克监管的另一颗星球做星民。
孟蕾克回复了皮军,起床洗漱后吃完早餐就走去写字楼,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填写了加班申请——那块配套地毯的诱惑力太大了,她抵抗不了。中心为每个核算师配备的那间出外勤专用办公室,是孟蕾克从小到大拥有的唯一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在这云端七年,她所收获的少之又少的快乐,全部来源于把那个小房间布置得妥妥帖帖的过程。
加班申请一得到许可,孟蕾克便被传送到了燕泽的星球。永远火急火燎的皮军立刻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先把地毯交给了孟蕾克。
孟蕾克打开全息屏,动动手指便换上了地毯。然而还没来得及感受这风格统一的愉悦,一抬头,她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办公室瞬间被皮军堆满了各种奇奇怪怪的杂物,此刻他仍在点击着全息屏,不停地从云背包中提取物品。
眼前失控的局面让孟蕾克呼吸急促、双手颤抖,甚至都没办法拿出抽屉里的那十七支坏钢笔对自己进行急救。
这时,办公室的房门再次被打开,来人是燕泽。一进门,他便看到了孟蕾克苍白的脸。
“你干吗呢!赶紧把这些东西都收起来!没看见她强迫症发作了吗!”燕泽一个箭步冲到孟蕾克身旁。
孟蕾克已经出现了过呼吸症状,桌上的连接器发出警报,提示她现实世界的肉体正心率飙升。燕泽从杂物堆里翻出一个纸袋覆在孟蕾克的口鼻上:“放松,呼气,吸气……”
在燕泽的安抚下,孟蕾克慢慢找回了呼吸的节奏,连接器刺耳的警报声也终于停止。燕泽顺着孟蕾克求助的视线,打开了她左手的第一个抽屉:“是让我把这些笔拿出来吗?”
孟蕾克点头。
燕泽从抽屉里取出钢笔,一支支交到孟蕾克手中,再看着她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桌面上。
一模一样的十七支黑色钢笔,燕泽对它们再熟悉不过。这七年,他和孟蕾克的每一场争吵,都以他从孟蕾克手中夺过这支钢笔来潦草收尾。他讨厌孟蕾克把玩这支钢笔时的神情,它明明曾是他们俩共同回忆的见证,如今却为孟蕾克私有。
4十六岁之前,孟蕾克没见过福利院以外的世界,那时她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有限的食物、有限的空间、有限的快乐、有限的忧愁……什么都只有一点点,她不用费什么心力就可以把一切都规整得妥妥帖帖。
十六岁生日那天,孟蕾克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生日礼物。那是一件像模像样的晚礼服,对发育不良的孟蕾克而言,有些过分成熟和华丽了。繁复的蕾丝花边下,是缝缝补补的老旧内衬,当年第一位穿着它去参加社交季的少女,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的福利院院长。
现实世界资源匮乏,风花雪月早已是奢侈的旧梦,就连青少年们的初恋也要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所有年满十六岁的少男少女都要按当局要求每晚前往所在城市中心礼堂参加社交季舞会,除此之外不得在私下接触。坠入情网也好,无人问津也罢,所有的浪漫与不浪漫都只能在指定情场发生。
然而踏入社交季的第一天,孟蕾克看到的不是情场,而是猎场。满场飞的红男绿女们,或为攀附权贵换取成年后留在现实世界的特权,或只为艳遇消遣,分不清谁是猎物,谁是猎人。
于是那一天,她喝了很多免费的潘趣酒,上了很多趟洗手间,不停地看表,等着午夜的钟声响起。她不再期待王子,她也没有水晶鞋。
她记得那是当晚的十点十五分,她的胃又被潘趣酒灌满了。这没有酒精的气泡糖水,是穷人的琼浆玉露。
“你也不喜欢跳舞吗?”变声期男孩独有的沙哑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孟蕾克回过头:“我不会跳舞。”她从小唯一被训练并得到褒奖的特长是挨饿的能力。
“我会跳,但我不想跳。我想和她们多聊几句,了解一下彼此,但她们只想拉着我转圈圈,让我看她们的脸。”男孩说着打了个哈欠。
孟蕾克没工夫和男孩撩闲,看洗手间外的长队前进了一位,她正要奔过去,两个插队者的出现又让队伍变长了。
“你很急吗?”男孩盯着孟蕾克踩在高脚凳上不停抖动的双腿,然后他的腿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抖了起来。
“不许抖腿!这不是好毛病!”孟蕾克下意识地大声呵斥男孩,骂完才发现自己也在抖腿,于是抚平裙摆,轻咳一声后坐直了,继续强忍尿意。
男孩被孟蕾克骂得一个激灵,尤其是她眼中带过的那个“我对你失望透顶”的眼神,唤醒了他心底那股又怕又想亲近的幼兽本能。
他仔细打量眼前的女孩——这个被蕾丝包裹的洋娃娃,瘦弱得根本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但眸子里却藏了一副老灵魂,矛盾又有趣,值得好好聊一聊。
他那时还不知道,福利院的孩子们从懂事起就要担当起父母的职责来照顾比他们更小的孩子,眼神里的冷暴力是孟蕾克无师自通的规训熊孩技巧。
“二楼还有一个卫生间,我带你去吧。”男孩提议。
孟蕾克已经忍无可忍,于是点点头,提着一口气跳下高脚凳,随男孩上了二楼。
二楼的洗手间比福利院里所有女孩共住的那间寝室还要大,一坐上马桶,孟蕾克就考虑到了一个问题——这么大的房间,回音一定很响,而那个男孩就在门外。
“你想好明天的散步路线了吗?”孟蕾克大声提问,盖住了自己的尴尬。
终于身心舒爽,她走出堪比宫殿的VIP洗手间,准备下楼继续喝潘趣酒。
“为什么散步还要有路线?”男孩追上来,他刚才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孟蕾克随口抛出用来遮盖尿声的问题。
孟蕾克猛地停下脚步,倚着楼梯扶手转身,再次用“我对你失望透顶”的眼神瞪向男孩:“散步怎么能不制订路线呢?”说完她拽住男孩的手,把他拉回吧台,展开一张餐巾纸,男孩立刻从西装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钢笔递给她。
孟蕾克在餐巾纸上画出了福利院的平面图:“你看,虽然房间布局是固定的,但通过合理的路线规划,便能保证每天都能得到充足的运动量,还能看到不同的风景……”说是福利“院”,但其实只是位于贫民窟集中住宅里的一套简陋公寓而已。没有院子,没有任何室外活动空间,住在重污染区的平民们是没有在蓝天白云下悠闲散步的资格的。
孟蕾克在纸上为男孩展示了她设计的数十种室内散步路线,画完后把钢笔递还向男孩,示意他照做。
男孩没接笔,摇了摇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家到底有多少个房间。
孟蕾克恨其不争地叹了一口气:“这样吧,你先和我说一下你明天的计划,你要几点起床?几点吃饭?读多少页书?做哪几样家务……”
“这些我还都没想好。”男孩打断孟蕾克,“关于明天,我暂时只有一个计划——那就是明晚一走进这间礼堂,我就会先来找你。”
“那么……时间还早,我再去转转!咱们明天见!”
男孩晃了晃手里不存在的礼帽,朝孟蕾克行了个半吊子的绅士礼,然后潇洒地转身。他觉得和孟蕾克已经聊得够多了,足够引起他的兴趣——很明显,这是一个能把有限的生活排列组合出无限可能的古怪女孩,也许正适合他那予取予求到自由得无聊的人生。但说不定他还有机会遇到更适合自己的人,他喜欢把选择权握在手中的感觉。
直到男孩的身影消失在舞池的人群中,孟蕾克才被手中钢笔的凉意惊醒。她搞不懂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当她回过头,看着身边本应空荡荡的高脚凳,男孩的残像却依然停在那里,继而又如幽灵般强行钻入她的脑海,把她关于明天、下星期、下个月、明年……所有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回到福利院,孟蕾克用了整整一夜才把自己的脑中小世界重新规整好。既然那个男孩的影像赶也赶不走,那她就为他安顿好一个位置,让他乖乖地坐在角落里。
第二天,男孩没有食言,舞会一开始他便找到孟蕾克,轻谈浅笑。聊足十分钟后,他再次翩然离去。此后两年的社交季,天天如此,每一次男孩的出现都会重新打乱孟蕾克的计划。而孟蕾克每次重建自己的小世界,都会发现男孩的身影又大了一圈。他蛮横霸道,登堂入室,挤走她的散步路线、侵占她的读书计划……直至完全占据了她的心。
十七岁社交季的最后一天,孟蕾克鼓起勇气问:“你会让我和你一起留下来吗?”
男孩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
“那你会和我一起去云端吗?”
“我还没想好。”
得到男孩的答案后,孟蕾克带着自己全然崩塌的内心世界平静地离开了礼堂,第二天便开始了她的云端生活。
人们不仅可以选择一件物品随自己一起进入云端,还可以选择删除一段现实中的记忆。这是一个贴心的举措,毕竟背负太多沉重的过去,是没办法在云端享受虚拟的快乐的。
孟蕾克选择把初见时男孩留给她的那支钢笔带入云端,同时选择删掉男孩——并不是删掉有关男孩的所有记忆,只是抹杀掉他这个人在她记忆中的存在。
她不憎恶这段让她的内心世界毁灭重建无数次的初恋,她在现实世界短短的十八年生活乏善可陈,每一段真实的快乐与痛苦都弥足珍贵。
当回忆中的男主角被删减成一个仅用来推动剧情的符号时,这个悲剧的结局就已经被写定了,不会再膨胀、滋长、侵蚀她的心。她需要做的,只是在日后某个需要痛苦来调剂的空虚云端生活中,打开它、阅读它,再把它放在一边。
5孟蕾克的面庞恢复了血色,她打开抽屉,把那十七支钢笔放了回去。
燕泽很想问问她为什么要囤积这些数据垃圾,在云端,物品一经复原,之前的损毁数据就要被回收。孟蕾克肯定是钻了某个系统漏洞才留住了这十七支坏钢笔,如此大费周章地保存下这支他在十六岁的社交季舞会上递给她的钢笔遗骸,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但燕泽不敢问,当初第一次目睹孟蕾克的强迫症爆发,就是因为他对她提起了那段往事。
在孟蕾克前往云端的半年后,燕泽买下了这颗星。他在这个虚拟世界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孟蕾克。
从遇见孟蕾克那天开始,他每天入睡前和起床后都会想起她。但其余的时间,他又觉得自己其实可以有更多选择。
那天他没有在云端宇宙的总服务器里搜索到孟蕾克,当时他还不知道孟蕾克做了星值核算师,而公务员的档案是保密的。想到孟蕾克已经和别人结为伴侣留在了现实世界,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痛苦像一记重拳猛地把他击倒。但几天后,当孟蕾克的办公室空降至他的星球时,这种痛苦便烟消云散了——她仍是他的选项之一,选择的自由,让他安心。
云端重逢,他迫不及待地和孟蕾克叙起了旧。刚一说出“你好,孟蕾克,我是燕泽,你还记得我吗”这句话,孟蕾克的连接器就响起了警报。
燕泽在孟蕾克的记忆中早已扁平为一个不具备储存功能的符号,当他试图把自己的存在镶嵌回那段记忆,就像一个强行闯入爆满硬盘的病毒,把孟蕾克的内心世界挤压得粉碎。
那一次孟蕾克的数据崩坏险些导致了她的肉体死亡,此后燕泽再不敢对她提起往事。
皮军已经把杂物都收回了云背包,谄媚地搓着手,向孟蕾克解释起原因——
孟蕾克这间办公室的数据归属核算中心,也就是说,只要把占据燕泽星球服务器内存的一些物品暂时转移到她这儿,就能腾出一部分空间让燕泽去跨服完成主线任务。
“我本来想转移给田田的,但她那儿最近也爆服了。孟师,帮帮忙!”
听完皮军的解释,孟蕾克同意他挑选一部分符合她办公室装修风格的物品在她的指挥下妥善地摆放好。同时提醒他,这间虚拟办公室的储存空间也有上限,一旦超负荷,中心便会删除溢出的数据。
于是燕泽开始帮着皮军一起装扮孟蕾克的办公室。现实世界两年,云端七年,他对孟蕾克的审美取向了如指掌,每次从皮军的云背包里挑出的物品都正合她的口味。
今天燕泽的星球正赶上暴风雨天气,但因为服务器卡顿,连雷声都断裂得毫无气势。
随着一幅油画盖住了墙壁仅剩的空白处,只听轰隆一声雷暴,气象加载正常了。
皮军兴奋得冲进雨中跑了一圈回来:“一点都不卡了!”
燕泽还在翻着皮军的云背包,忽然坏笑一声,从中挑出一个俗气的毛绒玩具摆在了孟蕾克桌上。
孟蕾克瞬间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嫌弃地瞪了燕泽一眼。正要捡起毛绒玩具丢还给他,她之前申请的两个小时加班时间结束了,立即被传送回了核算中心。
“呃!你看见她刚才怎么瞪我了吗?跟看儿子一样,这个女人太可怕了!”站在暴雨中的空地上,燕泽对皮军说。
“得了吧!我早看出来了,你就喜欢她那么瞪你,贱!”皮军招呼燕泽去他家躲雨,一进屋便丢给燕泽一罐啤酒。
燕泽不是那种颐指气使的星主老爷,皮军也不是那种唯命是从的胆小星民,几年相处下来,俩人早已成为莫逆之交。
燕泽仍沉浸在孟蕾克冷暴力的余韵中,心情不错,加上酒精的作用,忽然就有了八卦的兴致:“你是怎么一眼就认定田荷斯是你的真爱的?”
皮军一口酒喷出来:“你以为谈恋爱是做任务吗?一见到那个人便弹出一枚金币‘恭喜您获得真爱’?”
“不是吗?”燕泽反问。
皮军摇了摇头:“反正我从没体验过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我在社交季舞会遇见田田的时候以为她是个贵族大小姐,接近她、讨好她都是为了能留在现实世界,她也以为我是个有钱人,也抱着和我一样的算计。可是当我们发现彼此都是骗子的时候,我们却谁也离不开谁了。相遇没有心动,想到错过却会心痛。都说命中注定,但谁又会提前帮你写好你的命呢?让我和田田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的是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些事,是那些只属于我们的回忆,是我们亲手写就了自己的命运,那我们就是彼此的命中注定!”
燕泽沉默了。他不是为了孟蕾克来到云端的。他来云端,是为了更多的邂逅。自始至终孟蕾克都只是他的一个选项,一个到目前为止他觉得最有感觉的女孩,但远远称不上心动。可皮军口中那种害怕错过的心痛,他是有体会的。
如果孟蕾克就是他的命中注定,那他们已经错过了。因为孟蕾克的回忆中永远都不会再有他。
6回到核算中心的工位上,孟蕾克身上的鸡皮疙瘩还没消。她习惯性地拉开左手的抽屉,想要用那十七支坏钢笔来舒缓情绪,却发现抽屉里空空如也。
不祥的预感马上得到了验证——她用全息屏检查自己的办公室,那个超出办公室存储空间的毛绒玩具仍在桌上,那么作为溢出数据被删除的,就是她的十七支坏钢笔了。
孟蕾克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里面有她提交给后勤组的详尽的报损记录。只要记录还在,她就有办法恢复数据。
在那次她与燕泽在云端初遇的崩溃事件后,她曾多次向上级申请,要求不再负责燕泽星球的星值审核,可是都被驳回了。因为在记忆中删除了燕泽的存在,不仅那段往事容不下燕泽的重新闯入,她也记不住有关燕泽的任何新事,这相当不利于工作的展开。转机发生在燕泽第一次莫名其妙地摔坏她的钢笔后,她在填写报损单的过程中发现,她能以那支被摔坏的钢笔为媒介,记住她与燕泽在云端相处的点滴。也是在探寻这个奇妙的系统漏洞时,她无意中搜索到了一个自称为“罗宾汉”的云端黑客组织,这个组织承接的业务范围几乎全部与《云端法案》相悖。
在“罗宾汉”的协助下,孟蕾克恢复了本应被回收的坏钢笔数据。她做这件事的初衷是为了工作,但渐渐地,她痴迷上了收集这些回忆,甚至会故意做出漠然的表情诱导燕泽气急败坏地夺过她的钢笔。后来,这些新增的云端回忆开始反噬那段被她删减尘封的现实往事,在最近的梦中,她已经能看清燕泽的脸了。
这种感觉并不美好,它让孟蕾克内心世界修剪平坦的草坪野蛮生长成无序的杂草。但如果再一次删除燕泽的存在,她又是不舍的。虽然那个优柔寡断的男人从来都只会让她失望,可每每把那些与他有关的记忆整齐地排列在眼前,她便能看到在这个万事皆空的云端宇宙重新燃起的一簇希望之火。
整理好报损记录,孟蕾克正要联系“罗宾汉”,工作电脑忽然弹出一则通知,提示她燕泽星球被封锁了,所有人都不得离开或前往离开该星球。
“小孟,你也来加班了呀!”总是走路无声无息的蒋红又从身后摁住了孟蕾克的肩膀,看到她电脑屏幕上的紧急通知后左右四顾,凑到孟蕾克的耳旁悄声说,“燕泽他爸发动政变失败了,燕将军夫妇昨夜已被秘密执行了死刑,燕泽今天也要被召回现实世界行刑。”
“我有事先回去了,红姐。”孟蕾克强压住颤抖的声线,一走出办公室就开始狂奔。
回到寝室,她立刻联系了“罗宾汉”:“我要启动PlanB!”
“你想好了吗?”漆黑的全息屏中传来毫无辨识度的人声。
“我想好了!”
PlanB是“永久移居云端方案”的代号,是“罗宾汉”提供的最危险隐秘的服务。在这个云端宇宙,有很多还未招募星民就已被星主遗忘的弃星,“罗宾汉”从档案库中偷走了它们,放到黑市上售卖。
七年来,孟蕾克一直在利用工作之便从那些半途而废的星主留下的账户中窃取星值。截至今年年初,她终于攒够星值买下了一颗星。
“罗宾汉”售卖的弃星位于云端的法外之地“暗云”,云端居民一旦前往暗云,与现实世界肉体的连接就会被切断,将永远无法再回到现实中。诚如“PlanB”这个代号,它是孟蕾克的备用计划。但现在,PlanB已经成为事关燕泽生死的唯一可行性方案。与肉体的切断意味着当局无法召回燕泽对他执行死刑,孟蕾克没有能力在现实世界拯救燕泽,但她起码能保住他在云端的灵魂。
此时孟蕾克已经无法通过核算中心的传送渠道前往被封锁的燕泽星球,她用自己暗云账户仅剩的星值申请了一次天价的非法传送。
燕泽星球仍旧雷雨交加,尚一无所知的燕泽走出皮军家,就看到了凭空出现在暴雨中的孟蕾克。
这是他来到云端后,第一次在办公室外见到孟蕾克。
“你……”
“跟我走!”孟蕾克打断燕泽,大声喊出了这句她即便是在梦中也没能说出口的话。
这次燕泽没有转身离开,冥冥中,他听到了完成任务的金币弹起的声音,于是毫不迟疑地奔向孟蕾克。
从前,最让他安心的是手握自由选择权的感觉。这一刻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想要的,是为一个人放弃所有选择的自由。
尾声无尽的暗云生活让人模糊了时间感,孟蕾克想不起这是她和燕泽在一起的第几年了。只是最近,她很少能从燕泽那永远二十五岁的脸上看到丧亲的悲痛了,想必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
最初的几年,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暗云没有任务系统,也就没办法靠完成任务赚取星值,孟蕾克只得重操旧业,靠给“罗宾汉”当核算师维持生计。后来,她随手写的一本整理术小册子忽然在黑市爆火,她被黑市书商捧为“暗云麻理惠”。如今,靠版税和偶尔在暗云各星系间签售演讲的收入,她和燕泽二人便可悠闲度日。
这天,燕泽从黑市采买归来,带回了皮军夫妇委托“罗宾汉”从现实世界寄给他们俩的包裹。
当初燕泽在和孟蕾克私奔前把星球的所有权转移到了皮军的名下,此后没过几年,皮军和田荷斯便攒够了回现实世界的星值。
包裹里是一沓厚厚的婴儿照片,孟蕾克和燕泽凑在一起翻看:“又生了?他们俩是要生一支足球队吗?”
直到翻到最后一张全家福,看见照片上白发苍苍的皮军和田荷斯,孟蕾克才意识到刚才看的是他们孙女的照片,她的两位旧友已经升级为祖父母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孟蕾克感慨。
此时夕阳西下,她提议两人一起去散散步。他们这座无法升级服务器的初级星球面积很小,三十分钟便能全部走完,今天正好轮到她设计的第一百七十三号散步路线。
燕泽有些慌张:“可花坛我还没整理好,乱糟糟的,我怕你看了犯强迫症。”
孟蕾克做出一个要瞪他的表情,但“我对你失望透顶”的眼神还没发射过去,她就先笑了,从口袋里拿出钢笔,在燕泽眼前晃了晃:“没关系,我有它。”
其实一来到暗云,孟蕾克之前被官方系统删除的记忆便自动恢复了。她早已不需要钢笔作为她与燕泽之间命运连接的媒介,但她仍喜欢把它握在手中的感觉。
夕阳下,两个人手牵手走到竹林,那只燕泽在黑市买的被人弃养的电子鹿正在这里一口那里一口地优哉游哉地啃着地上的草。
“你看它那自信满满的傻样子,完全不知道咱们俩正盯着它呢。”燕泽笑着说。
孟蕾克仰头望向燕泽一双如小鹿般纯洁无辜的眸子,是啊,猎物总是闲庭信步无忧无虑,以为满世界的嫩草鲜果都在等它采撷。而猎人只有一个目标,瞄准了,就绝不会空手而归。
丨原文《窃星》
丨载于爱格年6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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