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草原
敕勒川
一匹单独的马
远远的就看到了那匹马。在这一览无余的草原上,像是一块石头挡住了我的脚步,那匹马挡住了我的目光。它让我的目光打了一个美丽的浪花,高高抛起,然后轰然散落在它的周围。
我慢慢地向它走去。我不知道我会遇到一匹什么样的马。
我不知道我走了多长时间,才走到这片草地。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朝着哪个方向走的,我对方向一直带有天生的迟钝。所以,我至今没有找到生活的方向,也就可以理解了。我一直认为,在草原上,你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是在朝一个方向走。所有的方向,只是一个方向,这使我想起“殊途同归”这个成语。这多么像我们的人生,向南向北向东向西,最终走向了尘埃堆满的大地。而在这绿得一塌糊涂的草原,我更像是一棵青草。
一棵青草,向一匹马走去。
极目望去,那匹马周围没有其他的马,没有蒙古包,没有牧人,也没有牛羊,只有一条小河,幽灵般流淌着。有一瞬间,我觉得那条小河,就是那匹马的缰绳。只是,不知道这缰绳攥在什么人手里。也许,那个人叫命运。那匹马孤零零的镶嵌在一片绿里,头顶天空,脚踏大地,我想,它应该是一匹良驹,说不定会是一匹汗血宝马呢。
渐渐地近了,终于看清,那是一匹毫无特别之处的马。至少,在我看来,它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普普通通,像我见过的许多马一样。那是一匹白马,但那种白不是纯粹的白,是灰白的白,仿佛那匹马穿了一件日久天长磨白了的牛仔衣。马鬃长长的披散在脖颈,似乎没有剪过。耳朵怯怯的翘着,眼睛一闪一闪的,像是注视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空空的。我轻轻地拍着它,像拍着一个久违了的兄弟。它结实的肌肉,让我的手掌激动不已。但它似乎对我不感兴趣,对我不屑一顾,沉默得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石头。它的不屑和沉默,让我手足无措。我悻悻地看着它,看着这匹离群索居的马。它那么平常,毫无非凡之处,却信心十足、理所当然的独自挺立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阳光打过来,它仿佛是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命运让我和一匹单独的马相遇,必有深意。
是什么原因,让一匹马远离了马群、牧人和栅栏。它从哪里来,它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默默的站在这里?在这丝绸般平铺直叙的草原,它高大的身影分外显眼,也分外孤单。它默默地站在这里,不屑于搭理我,仿佛只是为了和远处的大山遥相呼应。众多的青草和花朵簇拥着它,但它却和天空一起,默默低下了头,像一棵扎了根的草。似乎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众多青草和花朵中的一员,似乎它内心也涌动着不可遏止的芬芳。而当它抬起头,不远处的河水,闪电一样,照亮了它的眼睛……
我和一匹马,一个懒散的人和一匹单独的马,就这样默默的度过了一个下午。
俄罗斯诗人布洛茨基在写到马时说:“它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但我敢肯定,我面前的这匹马,它来到我们中间,来到这个世界上,一定不是为了寻找骑手。也许它是想寻找一棵青草。也许它是想寻找自己。也许,它连自己也懒得寻找。也许,它什么也不寻找,它只想那么单独的、默默的伫立着。
一匹单独的、默默伫立的马,让一座草原,始终保持着警惕……
冬天,去看看草原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寒冷紧一阵慢一阵地跟着我。满草原的草仿佛被寒冷冻得缩回了大地,原本空旷的草原更是空旷得踏踏实实、理所当然。阳光明晃晃的站着,一脸青春,倒仿佛春天里的草。远远的,有一群羊缓缓地移动着。我慢慢向那群羊走去,它们的缓慢与我的漫步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那不是一群雪白的羊,那种白是一种陈旧的白,而且中间夹杂着几只黑羊。那寥寥的几只黑羊,像是我们在生活中碰到的几个标新立异的青年,让人侧目。牧羊人骑着马,高瞻远瞩着这些卑微的生命。是啊,这些羊,牧羊人,我,我们都是上帝的羔羊,一年年,被什么驱赶着,在时光中游走。而我的懒散和悠闲,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匆忙。
我默默地注视着缓缓移动的羊群。在冬天的草原,并不是每天都可以碰到一群羊的。我仔细地凝视着它们。我凝视好久之后,突然发现:那些羊正吞食着阳光。这个奇迹让我激动不已,偌大的草原,除了我的心跳声,我只听见羊群咀嚼阳光的声音。当我走出好远之后,我都能看到它们的嘴角阳光四溢。
仿佛一夜之间,有人卷起了那块花团锦簇的地毯。昨天还绿得生龙活虎的草原,今天已是一派萧瑟。但草原的那种辽阔与庄严一以贯之,就像一个人,也许他会老,但他的本性至死也不会改变。
也仿佛是一夜之间,有人在草原上铺上了一张雪白的席子。又像是有人在天空的花园里,修剪那些雪花。剪下来的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了下来。它们的美,不能承受自己的轻。美丽的雪花们风姿绰约,就像舞台上的模特一样扭着腰肢、迈着猫步,展示着自己转瞬即逝的美。大地一点点的洁白起来,直到白得耀人眼睛,直到你的心也一片洁白。
整个草原成了一座雪原。一片雪花,就覆盖了草原。那么美丽的雪花,竟然创造出了这样一个空旷、寂寥和苍凉的世界。我像往常一样,嘎吱嘎吱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一抬头,看到一只鹰在我的头顶高高地盘旋。它要干什么?它把我当作了猎物?我跑起来,它就跟着我,仿佛我是它的一个向导。我们就那么一上一下跑着。满世界的雪,只有一只鹰和一个人。满世界的白,只有一上一下两小团黑。说不清,人是鹰的影子,还是鹰是人的影子。满世界的雪白啊,只有两团黑火苗相互鼓励着,在缓缓燃烧。不知道,是谁点燃了谁。因了一只鹰和一个人的存在,草原的空旷、寂寥和苍凉便有了切实的依据。
冬天,去看看草原。这种看,不是旅游者的那种观光,也不是商人的那种考察,更不是领导一样的视察。这种看,是一个懒散的人自由的漫步,是一颗心海阔天空的遐想,是一个浪子回家一般的期望,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相互照耀。
我总是在冬天想起草原,这就像一个人总是在寂寞和孤独时想起另一个人的孤独与寂寞,应该是一种心灵的感应吧。套用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我说:草原啊,多少人爱你绿草如茵的美丽,爱慕你花团锦簇的繁华,独独我爱你无尽的空旷、寂寥和苍凉。
因为,我是另一种空旷、寂寥和苍凉……
一棵草的辽阔
我曾仔细地研究过草原上的那些青草。我不是研究它的绿,也不是研究它的生长,我研究一棵青草与另一棵青草的区别。
我在一个地方拔出一棵青草,然后我沿着草原走,有时候走半天,有时候走一天,我在走到的那个地方再拔出一棵青草,我仔细的对它们做着比较。除了大小略有不同,一棵青草与另一棵青草没有什么区别。细细的,绿绿的,几片窄窄的叶子随便地附和着。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在草原上,所有的青草,都是同一棵青草。或者说,一座草原,只是一棵硕大的青草而已。
我们从一个草场迁移到另一个草场,走了几十里、几百里,其实我们也没有走出一棵小小的、瘦瘦的青草。我们的一生,都在一棵青草的怀中盘桓。
每一棵青草都是同一棵青草,这就像我现在住着的城市,每一间房子都是同一间房子。我们终其一生,也没有走出一间房子。我们的一生,只是从一间房子走到另一间房子。即便是死亡,也不过是从几十平米的房子走到几十平方厘米的房子而已。我们不了解一间房子的辽阔,就好像我们不了解一棵青草的辽阔。
所以,与其说我用了四十年的时间还没有走出一片草原,不如说,我用了四十年的时间也没有走出一棵青草。四十年来,我在一棵青草里散步、吃饭、做爱,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四十年来,我在一棵青草里天马行空的做着这样那样的梦。四十年来,那些无数海阔天空般的梦,仅仅凝结成了一滴露珠。有时候我看着这颗露珠,看着我的那些梦,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有一次,我在草原上遇到一匹小马驹。它似乎刚刚学会奔跑,跑起来孩子一样前仰后合,像是马戏团里专门逗人笑的可爱的小丑,天真的样子真让人心疼。它棕红色的小身体风一样柔软,似乎可以像一本书似的打开或者合上。它黑黑的小眼睛清澈见底,无畏的辉映着高高的天空和辽阔的草原。它尖尖的小耳朵盲目地立着,它还听不到一棵草走动的声音。
它天真地蹦跳着,这大地的心脏,它还没学会严肃和沉重。它还不了解一棵草的辽阔,虽然,再高的天也高不过它飞奔的四蹄。时光漫漫,在长成一匹闪电之前,它先得长出铁、疼痛和一双带火的翅膀。它像一条河一样活泼,它迈动四蹄,它风一样向远处跑去。它奔跑的身影,像一个日出……
当它返回来时,已是日暮。在落日的余辉中,我看到一匹老马。它皮毛稀疏,眼睛浑浊,迈着沉重的步子,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它跛着脚,似乎脚下的每一步都是坑坑洼洼。不长的一段路,它走了整整一个傍晚。它气喘吁吁地走到我跟前,我看到它额头上的毛发像一片沙化了草原。一匹老马,终于怯生生然而又理直气壮地说:我终其一生,也没有跑出一棵青草。
它说完这句话,就像是放下了一生背着的重负。